作者:陳姝蓉
第一天結束時,我終於沒有跌倒地滑過一條完整的雪道,教練似乎覺得我進步了。於是第二天暖身之後,教練帶我去一條坡度更陡一點的雪道(當然還是簡易程度的綠線),並且教導我,除了用大A的煞車方法之外,還可以運用轉彎的方式來降低往下滑行的速度,調節前進的速度,使自己控制在穩定的滑行而不至於一直往下衝、不斷加速。
此時,需要練習的是原本內八動作的腳,得要調整成平行的方向,以便在轉彎時兩隻雪板不會打架,絆倒自己。並且要記得前一天所說的,站在斜坡上時,重心壓在下坡腳,以維持不會後傾跌倒的平衡狀態。
而我在練習過程,出現了第二次的卡關。每次轉彎,雙腳平行,身體與斜坡呈垂直的方向時,就會忘記要移動重心到下坡那一側的腳。亦或是每次面對著斜坡往下,用原本的大A姿勢煞車時,就無法轉彎側身,也無法使雙腳平行。
有時在平緩的坡一直煞車,結果到後來缺乏動力,停在平坦的雪地上,得要用手持的雪杖幫助自己移動,有時候又在陡坡上一直直線下滑,無法轉彎,也煞不住車,最終變成高速翻車,回到第一天摔倒大集。
當時我腦海裡冒出來的兩個字是:調節。天啊,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調節自己的身體和這片雪地的配合度,身體反射性地到處暴衝,像是雪地裡可怕的移動炸彈,深怕自己撞上其他也正在練習的雪友們....
這讓我想到,心理治療裡,當要冒險去做一個不熟悉的行動時,一開始似乎很容易像這樣暴衝。
像是不習慣表達需求的人,一開始跟身邊的人說「我要」的時候,有時可能會因為講得不清楚而被拒絕,或者表達的方式太強硬又讓他人錯愕。無法拿捏行動的強度、表達的時機、用字遣詞跟內在想法的貼近程度,都會使得初始的嘗試變得不那麼順暢。
拆解練習作為調節的第一步
一路跟在後面的教練,當然看出了我的窘態,上前喊停,調整了給我的指令。他說:「你先練習轉彎,調整重心,此時不一定要做到雙腳平行,只要雪板不打架、不跌倒就好。」
只要想一件事情時,比同時做兩件事情容易一些,當難度降低,成功的次數就變多,於是滑行的狀態,又逐漸回穩到前一天不跌倒地前進,加上轉彎這個動作,而能透過轉彎,讓自己的速度調節在快慢之間。
因為不熟悉,一次要思考多種變化,造成思緒的混亂、身體無法連結,好像也是可理解的。只是當心裡著急、覺得時間有限、想要趕緊學會時,反而不自覺地將練習的歷程壓縮,好想要一次練習好多變化時,反而無法轉換。
這就像是有些在心理治療裡對自己的覺察提升時,好像就很渴望立刻去行動的來談者,或者學會了新技能就想要立刻能在面對個案時派上用場的新手治療師,都可能會因為渴望自己的進步,而忽略了調節的準度得要先從基本動作開始逐步練習。
讓身體先熟悉,每次轉彎的時候都把重心移到下坡腳,讓自己可以順暢的轉彎之後,使這個動作逐漸變成自發性地,才將難度加上,進一步練習將雪板調整成平行,提升滑行的流暢度。
而教練及時發現我無法應付複雜的指令,將動作拆解,使得困難度降低,某個程度也像是溫尼考特所說的:「剛剛好的挫折」,讓我既可以挑戰,又不至於因為無法轉換而放棄練習。這是我另一個很感謝他的地方。若沒有這樣的提醒和修正,可能今年的我,又會再度在過於著急又持續失敗的情況下,放棄了這個季度的滑雪練習。
觀察環境作為調節的指引
至於我經常不管在陡坡或平地都用一樣的方式前行,也被教練提點:「你要先看著前面的路況,來決定現在要用什麼方式前進!」當動作比較熟練時,就可以不用一直看著腳下,可以抬起頭來看看前面,就能夠預先做準備。
是的,不能用同一種方式走完全程,而是得要應對當下的情境(地形)決定行動的方式。
確實,當很緊繃、害怕跌倒時,眼光無法看遠,總是看著自己的腳,以及前面的那一小片地,深怕沒注意到起伏又跌了個跤,但這樣也就失去了觀察地形、評估路況的機會。
可能不只是滑雪,或許初學開車、或者初到一個陌生場所時,因為害怕自己出錯、表現不當,只能關注在自己的行動上時,是無法分心瀏覽周遭景色、或者是旁人的互動現象,以至於回過神來,可能已經錯過了重要的路口、或者關鍵的機會。
教練給了我另一個提醒,覺得滿受用的:「當你看到前面有斜坡時,就可以事先移動重心到下坡腳,這樣你的身體就能跟上你的思緒,也比較能繼續保持平衡。」
意思是:透過觀察環境,先行準備,啟動調節的行動,就更有機會順利轉換到下一個狀態。
當然,啟動的時間也需要練習,太早移動重心,會跌倒,太早轉彎,會卡住,大概是轉彎前幾秒先移動重心,就比較不會失速下滑,也就能順利降速、前行、繼續下一個彎道。
從他人調節逐步轉換到自我調節
隨著時間的推進,到第二天下午,確實移動順暢多了,開始可以練習到不同的雪道嘗試不一樣的路徑。但每次到了陡坡、或者變化比較大的路線時,難免有些得意忘形,然後再次失速摔倒。幾次之後,每次要進入地形變化時,就會聽到教練在後面喊著:「記得轉換重心、記得減速....」遙遠的聲線,傳到我的腦海裡,好像也確實啟動了思考,有意識地把早些時候的練習,確實的執行。
我覺得這好像是媽媽跟著小孩外出探險,然後小孩東跑西闖的,媽媽雖然沒有阻止,但可能會在後面喊著:「跑慢一點」。這是透過他人的提醒,幫助探索中的孩子調節速度的方法。而孩子可能會學習到,每次進到一個顛頗的路面時,媽媽就會提醒「跑慢一點」,乃至於幾次之後,看到顛頗的路面,孩子也會想到要「跑慢一點」。
這或許就是從媽媽幫忙觀察環境,給予指令幫忙調節,轉換到孩子逐漸有能力評估危險性,並且做出自我提醒與自我調節的反應。此時即使媽媽不再提醒,孩子也有機會透過自己的學習、謹慎的反應而不至於受傷。
我感受到教練跟在我的身後,好像就正在做這件事--像是一個媽媽跟著孩子去探險,從一開始每次都會提醒、觀察我能否自己執行、而後逐漸退場,僅做一個跟隨者。
年近半百的我,已經有很長時間,都是他人的照顧者、指導者。卻在短短滑雪的練習過程,重新體驗到像是成長歷程中、被跟隨、被關注,從他人為我調節的提醒,到後來信任我可以做到自我調節,單純的跟隨,其實感覺滿有趣的。
我認為這也相當契合於心理治療的過程。許多個案一開始想預約諮商、接受治療,都是在一個暴衝、混亂的狀態,需要大量他人的陪伴、引導,逐漸將複雜的經驗拆解,並且在一小段一小段的討論裡,提升自我對於特定經驗的耐受性,感受到情緒透過調節而回穩。而後能將這樣的練習複雜化,應對到生活的情境中,甚至於可以在離開治療室時,用心理師陪伴時的思考方式,練習自己思考,這或許就是心理師可以逐步退場的時刻了。
再往外延伸一些,父母常常需要練習,並且協助孩子完成的,也是這樣的調節,在家庭中,父母就像是治療師的角色,得要依照孩子的能力,決定介入程度的多寡,但這個選擇,也就是調節的程度,往往就是最難拿捏的部分。很多時候,我在親職諮詢裡的工作,也就是陪伴父母看見、理解自己與孩子的狀態以及練習調節的行動。